所謂陷入飢餓與糧食美好(1)

一、那個王子

她用帶著淺淺溫暖的眼神,偷偷打量他。看著許郁德眼鏡上倒映出蟲子似的程式碼,這種倒映大約讓她難以忍受,她又埋首,窩回畫有小塗鴉的筆記本中。
比起人,許郁德雖然對程式碼比較熟,仍然大概可以猜測,在這樣的場域、這樣的年紀,這樣甜美純粹,公主似的女孩子究竟在想什麼。

──明明在同樣的地方、同樣都在過暑假,她在讀書塗鴉啃餅乾,他卻在coding兼沒完沒了地debug。也難怪她那無足輕重的困惑以及同情,許郁德相信無論是寫程式還是要擔負養自己的責任,她都一知半解。畢竟據說和許郁德差不多大的她,還是可以向電話那頭傻笑,說她忘了帶早餐,十五分鐘後就有人送來。

那是個小公主剛收假的早晨。許郁德對她的墾丁行沒什麼興趣,畢竟她嬌嗔著曬黑了真討厭卻任由肩上的比基尼曬痕出來見人,都不曉得該說是炫耀式的諷刺還是諷刺式的炫耀。尤其是在她請假玩耍的一週裡,她該接的電話都是許郁德在接,該處理的商品都是他在弄。不知道她能不能要同情就同情得完整一點,別對她的職務代理人那麼殘忍,雖然大家以為會寫程式的都是永恆的面癱、只會回答喔、不擅表達感受的傢伙,但電腦工讀生也是人的,嗯?

雖然如果要任由那樣的小公主想像他是什麼憂鬱中帶點壓抑,壓抑中帶點溫柔、披著冷漠表象的隱藏版王子……許郁德還是寧願當一個看來面癱內心卻嘴碎得要死的路人。

喔好可愛喔好可愛這樣可以嗎,那可以不要再放任指甲油的化學味燻死辦公室同胞了嗎?在這個時候,就應該發揮一下同情心啊,少女。

 

「你好,請問友庭在嗎?」

正在許郁德心中充滿無限跑馬燈的時候,幫她送餐的那個帥到整間辦公室會發光的帥哥又出現了。許郁德只能在心裡無限咂舌,然後裝作很自然地抬一下頭,養眼約莫兩秒再開口:「她剛剛出去了,應該很快回來。你要不要等一下?」

好像是去休息室光療指甲了吧。
許郁德要是想找她麻煩,就把後半句也說出來──雖然無疑地這會讓他更找自己麻煩,像是聽小公主碎唸著被爸爸念了真煩之類的。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許郁德只是瞟了下沙發示意他坐著等,而發光體先生依照慣例點頭表示理解後,還是站在櫃台邊。

發光體帥哥身姿挺拔、隨叩隨到、被放鴿子卻吭都沒吭一聲。臉皮好看是好看,但也不過是任人搓圓捏扁的傢伙,會被這樣晾著真不意外。
飄過這個想法後,許郁德又繼續無限debug了。

好吧,愛站就站吧,雖然擋著光,但許郁德在盯著蟲子的過程中還能順便瞄一下他深邃的五官,至少眼壓不會那麼高。一個不小心進入狀況,他又掉進螢幕裡了,好不容易確認網頁終於不會跳到奇怪的四次元,已經快三點了。

這瀕臨下班的尷尬時段倒是讓他意外省了午餐錢,希望胃不要抗議。正準備開一包巧克力能量棒,就被打斷了。

「你好,請問友庭在嗎?」
雖然見到你還不錯,但一天出現兩次是怎麼了?送下午茶?還是說其實是從早上站到現在?
「我也不太確定,你要等她嗎?」
「哦,那謝謝。我還是等一下好了。」發光體似乎黯淡了一點,還是站在櫃台邊。
八成又是被隨叩隨到 ,然後找不到人了吧?許郁德在心裡表示理解。雖然那樣對待他的人是前男友。
抱著微妙的憐憫,雖然覺得有點可惜,許郁德還是從抽屜中摸出零食遞到他面前,「要吃嗎?」

他的表情短暫閃亮了一下,卻又馬上回復,禮貌地拒絕。
雖然有點在意,但手頭上的工作還是比較重要的,於是許郁德又沒理他,繼續喀噠喀噠地收尾。

五分鐘,十分鐘,

十五分鐘。

一邊瞥著螢幕右下角的小時鐘,一邊補註釋,剛寫完還熟得很,補得還算得心應手,也就有閒心偷懶就是。

正是這份悠閒,才能讓許郁德騰出一點注意力,第一時間發現小公主來了,聽他們瑣碎的聊天和爭執……應該說是小公主單方面的抱怨,什麼「你這樣在工作場合我很尷尬耶!」之類的。

既然會尷尬就不要叫人家來嘛──不小心把這打上螢幕,也就懶得刪了,弄成註釋不會跑到一半卡住就好。反正沒事沒人會開程式碼來看,偶爾發洩一下也無傷大雅。

好整以暇地收了尾,關機,準時簽退,至少在許郁德離開辦公室前,小公主和她差不多是奴才的騎士 還在繼續差不多的對話。無聊透頂。

 

後來許郁德差不多每天都能聽到小情侶……不,主從的實況更新速報。情報來自小公主的抱怨,或者活生生被閃,正確來說是聽發光體先生如何繼續用寬廣到離譜的耐性寵壞小公主。要午餐有午餐、要飲料有飲料,那怎麼不乾脆要有光你就給個光?他連在心底都沒法掩住嗤笑的語氣──好好的條件卻愛得這麼沒尊嚴,都不知道要從哪裡吐槽起才好。

「嗨,我帶了多先生的甜甜圈,你要不要?」發光體 拎著點心盒走進來,偶爾帶零食的策略,陸陸續續半個月過去也差不多擄獲了辦公室人員的胃,於是他的時常光顧被上面問起時,辦公室很有默契地表示他是某家好吃便當店的外送人員。

「謝啦。」不過偶爾還是不錯的,總不好叼著人家的甜甜圈還嫌。唔,才遲疑了一下巧克力就融了。吃掉吃掉。
上班吃東西也不是什麼正經的作法,還好主管比他們更慵懶,事情做得完就好,上班時間做什麼都沒在管的。

反正進度還好,手上沾著巧克力醬也打不了字,那就休息個十分鐘閒聊一下。等發光體分完甜甜圈回來,許郁德開口:「啊因淹……」

「你要不要吞下去再講啊?」發光體先生非常人性化地抽了旁邊的衛生紙給他,對朋友都算不上的人還是很周到。
「唔。」邊擦手邊咀嚼完,「謝啦again。她今天不是沒班嗎,你還是來了喔?」
「沒班啊……」發光體暗了兩級,就像把吊燈從六個關成三個那樣,「她沒跟我說。」

慘了,開錯話題了。許郁德一邊尷尬一邊不知道怎麼安慰他才好,就算平常在心裡吐槽得那麼兇,看到人家真的難過的時候,也實在不知道怎麼反應。總不能叫他放生小公主吧,那樣講話根本找死。

「你們……最近不太好?」明明兩三天前來的時候還很正常啊,雖然依然是主僕似的相處模式。
「她要我陪她去唱歌,可是我晚上要打工。」
「所以你們白天不能去喔?」小公主也不是每天上班啊。
「也不是啦。」發光體微微閃爍,似乎想到了什麼,明顯充滿逃避意味地裝忙,有夠認真地剝一塊波堤送進嘴裡,「反正就因為這種事吵架了。」
「你會跟人吵架?」
發光體的表情一點都沒變:「對啊。有什麼問題嗎?」
有求必應百依百順只差沒像真正的騎士跪公主而已,你跟她吵架當然奇怪啊。
「……沒有。」

他反而因此笑了,看來完全能理解許郁德的疑惑,「不是不會生氣啦,只是不想讓她生氣,就很少抗議。」
「真辛苦。」
「嗯──」他側著頭笑得有些無奈,有些靦腆,「其實不會。」
許郁德猜那個表情是甜蜜的負荷。光是談起那種瑣事,他的臉頰就微微紅了起來。嘖嘖,這樣的男人真是少見。

那串對話結束後,許郁德只能任由他那「甜蜜的負荷」的表情卡在腦中,覺得有那麼一個人可以讓自己想那麼珍惜,真好。

小情侶什麼的真蠢,被那樣「欺負」了還是那麼開心,只知道傻笑著把對方的任性看作可愛……

可是,真好。

 

也不過交過一任男友,雙方都沒感覺了,拖著拖著和平分手,不是什麼身經百戰的情場高手,也沒有什麼童年創傷,怎麼就有這種滄桑感了呢?光是找到一個能那麼喜歡的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這幾個小念頭就在腦中盤旋不去,也不是一直一直想著什麼事都沒辦法做,只是在偶爾倒水的時候想起來,在寫工作日誌的時候想起來,打作業的時候、玩遊戲的時候……

連在床上跟右手相處完畢後都想起來。

一邊用衛生紙收拾殘局,把紙團盡數塞到垃圾桶側邊眼不見為淨。手心卻還半是黏膩半是乾涸,沒個人命令自己滾去清理,忽然覺得很寂寞。前男友 也是那樣強勢,自己也那樣寵著他,可他們最後還是和平分手了──和平分手,但都傷透了心。

前男友搬出這個房間的時候,許郁德略略鬆了口氣,覺得終於不用彼此傷害,結果分手後的三個月,攤在床上睡不著的時候還是會忍不住想起來。很想要有一個可以保護的人,然後因為被需要而滿足,因為充滿默契的對視而高興。

原來過去的糟糕其實也沒那麼糟,相對的美好也沒那麼好。這種卡在過去出不來的感覺,讓人焦躁極了。這時候再看看暑修不知道在硬什麼的作業轟炸,就覺得這種外務好像也沒什麼了──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