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圓人團圓──最好是啦服務業才不相信這種鬼話。
黎在一間小咖啡廳做正職,做正職的意思就是比人家早起、比同事晚走、比較不能休。
於是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家人相約出國玩,連申請出國超級麻煩的狗都帶去了,留下來陪他的一向看家的小吸盤──牠是垃圾魚,本來就沒在出門的。

他們家主要客群是上班族,主要賣商業午餐和不怎麼好喝的飲料。於是在大家瘋狂烤肉、屯糧和吃大餐的節日裡,其實也沒多少客人。
黎拿著擦食器專用的抹布默默把馬克杯擦乾,邊看角落那桌吱吱喳喳的女孩子什麼時候要點餐。


她們已經把菜單都唸三遍了,還是沒辦法決定要香蕉巧克力鬆餅還是抹茶紅豆鬆餅。

──說「那桌女孩子」其實不太對,裡面還是混著一個男性。黎一時也拿不準對方到底是什麼情形,只知道那至少是個他惹不起的人──能夠泰然自若地穿著女裝的男子,怎麼想都不簡單。而且那顆鑲在耳垂上的銀月亮耳環襯上對方略深的膚色真是美到不行。

黎沒注意到自己完全呈現當機模式,毫無知覺的擦完架上所有杯子,直到那一桌女孩子們推來推去終於決定派人來點單,他才忽然驚醒過來,並且對於不是那位銀耳環來櫃檯有點失望。

單來了,他就沒得混了。他在結帳的小姐蹦蹦跳跳走回去時有點可惜地再看銀耳環一眼,對方在和同伴嘻笑之間忽然和他對上眼。

黎只覺得脊椎一陣酥麻,有點慌亂的移開視線,立刻開始忙出餐。

然後他量鬆餅粉用量的時候不小心量錯兩次。
後來黎送餐的時候銀耳環剛好去外面講電話,他都回了櫃檯對方才回座。

好吧,也許她們坐久了還會加點些什麼。

客人零零星星,黎時忙時閒,反正回過神來那桌就要結帳走了。結帳的也不是他。大概是一種美麗的失落。

午餐巔峰已過,三點多黎蹲在櫃檯下面扒便當,想說慢慢吃完再來對付滿水槽的杯盤。
「不好意思,一位。」

黎匆忙擱下便當站起來,一時有點貧血,視線模糊,他想抓住櫃檯邊緣,卻突然撈到一隻手。只見那個銀耳環亮晃晃的。

「喂小心。」

「啊,抱歉!」他勉強站直後連忙放開手,尷尬到不敢看人家的臉,「請問一位是嗎?」

「嗯。坐吧檯可以吧?」

「當然當然,那你坐一下稍後幫你上菜單。」

銀耳環坐了下來,「抱歉,嚇到你了?」

「沒有沒有,不會。」

「菜單就不用了,」銀耳環溫和地微笑,穿著長長的裙子,而他聲音沉厚穩重,「巧克力和抹茶牛奶各一杯。」
「哦哦好的。」黎有點困窘地寫下點單。

然後他就在對方炙熱的視線下調完兩杯飲料,把它們一起端上桌。銀耳環支著下巴毫不掩飾地看他,「你挑一杯吧,請你。」

「呃,嗯……」黎一時不知道怎麼辦才好,被這麼看著好心動也好想逃,「沒關係不用的,謝謝你。」

結果對方直接把抹茶牛奶推到他面前,「喝吧。」

「我,我在上班……」

「中秋節耶,」銀耳環笑了一下,「偷懶一下,應該沒關係吧?」黎乾笑著聳聳肩。

「你不好奇我怎麼走了又回來嗎?」

「……嗯。」說真的他比較好奇其他事情,但在這邊還是別提了,免得場面尷尬。

「那幹嘛不問?」黎忍著不皺眉頭,「我隨便開口的話很奇怪吧?」

「那我說你可以問就不奇怪了。」銀耳環擦著黑色指甲油的手指捏著攪拌棒,「我人很好的哦,你問什麼我都會回答哦。」

說完他就睜著漂亮的鳳眼盯著黎動作。黎原本不想理他,但對方就這樣看他看了少說有十分鐘,被這麼盯著他都不好意思離開櫃檯去送餐了。

「你不喝稍微喝一下那杯嗎?」

「你邊問我邊喝。」

「……」黎有點無奈地看著對方好一會才開口,「那我應該要叫你先生還是小姐?」

「都可以。」然後對方真的只喝一小口之後又一臉期待地看著他,大有一種你繼續問我才繼續喝的氣勢。

「好,我輸,我問就是了。」黎端了盤三明治,「我先端個東西出去你等一下。」

「嗯哼。」銀耳環笑得很滿意。

黎回來之後手上直接被塞了那杯抹茶牛奶。

「好吧,那你怎麼回來了?」

銀耳環笑瞇瞇的,「因為你看到我了呀。」

「……當室友的時候我天天都看到你,你也沒因為這樣就不搬走啊。」

「哎唷哎唷生氣了──」戴著銀耳環的翁伸手要點他鼻子,黎則是直接後退躲開。

翁也沒介意,「沒關係喔你可以邊生氣邊問,我人真的很好的。」

「好個屁,把房租跟超量電費丟在桌上寫字條,搬走都不跟室友講一聲的人到底好在哪啊?」

「對不起嘛。」看著對方的笑臉,黎以為自己都淡忘的怒火整個忽然從胃燒起來:「現在對不起有屁用,我無預警回家住家人都嚇死了,而且還帶著小吸盤他們還以為我做了什麼事被退學還是被房東趕出來。」

「你回家住?」對方的神色嚴肅起來,「我有先跟學弟談好接我房間的,他沒找你?」

「廢話當然有。」

「那你幹嘛不住?」

「因為恁爸袂爽。」黎一口氣灌完整杯抹茶牛奶,叩的一聲把空杯放回桌上。「問完了可以了吧,沒什麼事的話我要繼續工作了。」

「黎子。」翁拉住黎的小前臂,而黎抽開手,背對櫃台逕自戴起手套開始洗碗。

「黎子──」

他頭也沒回:「閉嘴,我在上班。」

「黎子黎子黎子──」

「煩死了,你有種隨便走掉就不要再冒出來,跑到人家上班的地方鬧是什麼意思?」

「我不是故意的。」那邊忽然消停下來,聲音悶悶的,「……今天也不是。」

黎知道那是對方認錯的語氣,可是他氣還沒消,只淡淡嗯了一聲,繼續洗他的碗。

等到黎洗完整個水槽的碗,對方還是坐在吧檯低頭翻雜誌。

黎一邊用乾毛巾擦手,問:「你想坐到什麼時候?」

「……等你聽完我解釋的時候。」黎一口血差點沒嘔出來,偏偏那雙漂亮的眼睛看向他的樣子又那麼無辜,「別人連假我在上班已經很慘了,拜託給我一點空間。」

「我也沒有好到哪裡去,」翁捏著雜誌的書頁搓來搓去,「不然我也不會走得那麼急。」

「……約個時間吧。」最後黎這麼說。

黎一直沒想過什麼叫做說清楚。畢竟是同一個屋簷下的室友,就算知道對方也是同類,告白失敗的話還是會無家可歸的。

當時翁突然離開讓他有好一陣子都認為是對方察覺了什麼才連夜奔逃,說不受傷是假的,但說從此就不心動了,也是假的。

但對方那天又突然蹦出來──還是打扮如此不同往常地蹦出來──到底是驚嚇多一些還是驚喜多一點,他一時也拿不準。

反正約定的日子來得很快,他本來想跟翁約個飲料店之類的,但對方說那樣有點尷尬,能不能去人少一點的公園。

於是他們一人兩包鹽酥雞,吃到第二包都要見底了才從垃圾話模式進入正題。他們並肩坐著,這時候的翁讓他覺得很熟悉,尤其是堅持要戳一塊雞肉再戳一些九層塔,在袋子裡挑挑揀揀的樣子。典型的有話悶著不說,硬是要裝忙。

「你到底怎麼了?」等黎意識到的時候,不知道該算關心還是埋怨的話已經脫口而出。

「……你記不記得那時候我要表演?」

「嗯。」那個劇本改了一百萬遍的搞笑劇,看人家整天re戲的他怎麼可能不記得。

「他們要我穿高衩短裙。」

「……你不喜歡?」他實在不覺得每天嚷嚷皮裙好性感的人會討厭短裙。

「喜歡。」翁說。

「那不就好了嗎?」

「可是,可是我不想。那樣太奇怪了,」翁駝著背,一隻手摀著臉,「我不想穿。」

「因為會被指指點點?」黎在心底說:可是再也沒有人比你更適合了,光是想像就那麼好看。

「……」

「所以你因為這樣,什麼都不說就走了嗎?」

「你不要把『因為這樣』說得很簡單一樣。」翁咕噥著抱怨。

「噢。可是你至少應該要跟我講一聲,你這樣直接走掉作為你的朋友我覺……」

「黎子。」翁打斷他,「黎子,我沒有整天靠北我很慘不代表我沒有覺得很難過。」

黎不知道要怎麼接話。還好沉默了一小陣子之後翁還是繼續說:「我那時候真的沒有力氣面對人,任何人。被當笑話看比很多人想像的都要來得難受。」

黎拍拍他。

黎小心翼翼地說:「我覺得應該沒人把你當笑話……」

翁的動作頓了一下,「這點的話我只能說我相信你沒有。」

「……這樣啊。」得知這種事,黎不知道是該要先表達善意還是要先感嘆誤會,「可是我有點不懂,既然我這麼,呃,讓你相信的話,繼續當室友不是比較好嗎?」黎認真斟酌了一下用詞,「我是說,你大概不會去租單人房什麼的。」

翁意味深長地看他,好久好久都不說話。

不知道為什麼那一眼讓黎有點惱怒,「不講就算了。」

「欸欸欸欸幹嘛這樣──」翁用手肘推推他,「要講可以,但我下次再找你你不可以當不認識。」

「幹都給你說就好啦!不見的是你,逼人聽解釋的是你,現在要人家聽了就要摸摸鼻子繼續跟你談天說地的還是你,翁宇凡你當我好欺負喔?」

「哎唷不是啦。」

「不是個屁啊任性鬼。要講就講,不講拉倒。」不告而別這種帳,他不花個十天半月哪算得完。

黎扔下這句之後就不講話了,任憑翁怎麼死皮賴臉地煩他拉他和一路該該,黎都繃著一張臉一句都不說,連「我要回家」都是打在自己手機上亮給對方看的。

然而他小看了翁厚臉皮的程度,翁真的騎著自己的125慢吞吞跟在他後面二十幾分鐘,直到他站在自家門口。黎覺得有點失去耐性,索性在手機上打了一堆字趕人回家。

翁接過去看,把手機塞回給他。他只能說翁脫下安全帽的瞬間表情真的很難看,當然接在後面的假笑更難看,難看到那對銀耳環根本從閃亮變成刺眼。

「我講就是了。」翁的聲音很低,語氣裡都是猶豫。

「嗯。」

「因為你喜歡男生。」

啊。果然是這樣嗎。黎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生生壓下喉嚨滾上來的苦澀。

──他卻突然被對方用力抱緊。對方接著說:「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

「……你什麼意思?」

「不管我是不是,都希望你能考慮一下我。」翁勒得他的背有點痛,結果把人家弄痛的人講話卻帶著哭音,「拜託。」

後來,他們沒有成功當回室友,而是轉換路線成為了同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