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條:高興的時候就要抱抱,難過也要
他試探性地問:「那你需不需要一個師傅呢? 」
米路聽了,放下叉子眨眨眼,「……這樣不行啊,你已經很幫我了。」
「我覺得這沒有衝突啊?」
「當師傅要養徒弟的,我們年紀也沒差多少,讓你養著太不好意思了。唔,而且我離開利爾,就是因為我不想總是讓家人養著呀。」
米路的表情很平靜,和維德印象中想家想到哭的小精靈不一樣了。
「哦。」維德也說不清自己是有點失望還怎麼著,「那,那就好。」
「哎唷,」米路見對方眼神暗了下來,突然覺得有點慌,「怎麼不讓你麻煩反而不高興了啊?」
「……這就是人類奇怪的地方吧? 」維德臉上的線條柔和了不少,「有時候被拜託了卻覺得開心。」
「像我跟你問芽草的事一樣?」
「嗯。」
米路想到維德那天回答他問題也是這樣稍微柔軟的表情,讓剛毅的臉龐添了不少溫暖,很好看。
——想幫忙呀?
「那,那……我可以來櫃台後提煉草藥嗎?我住的地方沒有合適的台子,可是提煉過程讓別人看到又很困擾……」
「哎?這麼簡單嗎?」
「嗯……總是蹲成一球顧火很累人的。」米路扁嘴,「起身拿東西要是不小心還會暈,害我提煉的速度變得好慢呀。」
「這沒問題,」維德開心了,「你需要的話就隨時過來吧。」
「嗯!謝謝你!」
蒼鷹旅店裡,總在客桌擺臨時攤位的精靈,有天竟然挪到櫃台裡去了。
這可引起了桑塔鎮不小的八卦旋風——維德自從家裡那場火災後,不跟任何人交流也不讓任何人幫忙,行屍走肉瘦了一大圈,附近比較熟的鄰居擔心得要死,總偷偷過去看,生怕某天維德就跟他的房子一樣,一晚間突然就沒了。
現在蒼鷹旅店裡幫忙整理房間的蘭納太太,還是當時看不過去,直接踹開蒼鷹旅店的大門唰唰地整理環境,然後揪著維德的耳朵把人塞進櫃台,這才開始強迫營業的。
「我看著長大的小鬼可不能在我還看著的時候死掉。」當時蘭納太太拿著拖把,氣勢萬鈞地說。
於是蒼鷹旅店這麼運作起來,幾年來從來沒請過夥計。
——結果這麼難搞固執的維德竟然放了人進櫃台,放的還不是別人,正是他小半個月前在旅店幫著說話的漂亮精靈!
這下精彩了,或許這兩位很有什麼呢?
整個桑塔鎮都在瘋傳這件事,連過路的旅人也會在餐館、酒館、旅店大廳等各種地方聽到消息。
維德對此相當緊張,他是想對米路好沒錯,但他們交情這麼淺,自己可沒跟對方透露過其他什麼啊——消息這樣瘋傳,米路要是知道了會怎麼想?
嚇到他了怎麼辦?
維德暗暗心驚地等了幾天,說詞想了一套一套的,結果米路一派平靜,照例不定時出去採藥草,不然就是整天貓在櫃檯,用他自己架的小煮鍋熬藥,藥草的清香稍稍中和了壁爐燒柴的氣味,頗受客人好評。
好不容易風聲過去了,桑塔鎮又起了新的八卦,維德才稍微放心一點。
米路熬藥的時候多少會幫忙顧櫃檯,鑰匙借還或點餐等簡單的事情他會接下來,不知道的就去廚房喊維德。
這天維德照例在為了客人們的午餐忙碌,一份餐炒完就換下一份,然後端到櫃檯讓客人自己拿。
「煎肉排好囉!」
維德把盤子往櫃台一放,客人就迅速端了,剛好下一位客人要點餐,他就自己跟客人點。
「嗯──我想來份菌菇奶油濃湯。」
「好的。」
「果然跟傳聞中的一樣,這間的老闆跟老闆娘都很好看呢。」
客人在拿錢結帳時順口一提,維德尷尬地卡了一下,「呃,嗯,他不是……」
坐在旁邊攪藥的米路耳朵抖了一下。
「哎?不是嗎?」客人摀住嘴,「不好意思誤會了,只是傳聞都這麼說……」
「……沒關係。」
該來的還是要來。
維德跟米路借了點時間,暫時熄了他熬藥的炭燃晶,把人帶進廚房,半掩起門隔絕外面的視線。
「不好意思啊,客人有時候不清楚狀況,我會盡量更正的。」維德說。
「嗯……難免的吧?」米路的臉色有點白,「雖然知道其實也沒什麼,但還是……有點不習慣。」
在利爾時人馬精靈間的八卦他也沒少聽,誰跟誰偷牽了手啊、誰跟誰好像在交往啊什麼的,當然也曉得就那麼點事能傳成什麼樣子──但他從來沒被傳過啊!
維德對他很好,也願意幫他的忙。
米路承認自己也不是沒想過,如果伴侶是像維德這樣可靠又體貼的人應該很不錯,可是維德手上有婚戒……
他這幾天看似漫不經心地熬藥,實際上旅店裡大家的聊天內容他可聽得清清楚楚啊!
扣掉那些根本不存在的猜測後,前因後果他也串不起來,但人類的婚戒習俗他倒是曉得了──維德結婚了,傳這種事對方會更困擾吧?怎麼變成維德跑來找他道歉啊?
維德看米路的神情不太對,拍拍對方的肩膀,說:「如果櫃台不合適的話,要不要把你的藥鍋放到廚房裡?我不會偷看的。」
「……不是那種問題啦,」米路微微咬著下嘴唇,「維德呀,你們桑塔鎮的規矩會不會很嚴格?」
「怎麼這麼問?」
「如果我在櫃台裡會很奇怪的話,我可以回樹洞熬藥的。」
維德更聽不懂了,「樹洞?你原本在樹洞工作嗎?」
「我住在樹洞呀。」米路作為一隻精靈,覺得沒什麼不對,雖然房子比較舒服,但樹洞對精靈來說也不是不能住。
維德一聽差點沒嚇死──誰跟他說精靈們都嬌貴柔弱的?米路是怎麼回事?
把住樹洞說得多普通一樣……維德去過精靈村,那裏多的是千年大樹,住那種樹洞當然沒有問題。
但這小傢伙竟然在桑塔鎮住樹洞!
桑塔鎮能有什麼樹?最老的也就那棵百年多的,裡面能不能站直都不曉得!
米路見他陷入思考,以為他是有什麼顧慮又顧忌著沒說,「那個……不然我還是回去吧,都傳成這樣,讓你的老婆聽到就不好了。」
維德沉默了一下,米路覺得對方的表情突然黯淡下來。
等了好一陣子,維德才開口:「不要緊的,她走了。」
「啊……抱歉。」米路怎麼想也沒料到這個答案。
「都過去了,你不用這樣。」維德眉眼間還是透著哀傷,但他打起精神溫和地笑笑,「那個先不提,既然你沒地方住,旅店是有房間的。」
米路有點侷促地搓搓手臂,「但我,呃……我得存錢做更重要的事,你也不需要什麼精靈物品,我沒東西能跟你換。」
「啊不不,我不是要推銷啦。」維德拍拍對方的肩膀,「其實你兩年前來過這裡的,有印象嗎?」
「……真的啊?」
兩年前他剛出村,頭幾個月去過太多地方,實在不記得。蒼鷹旅店在桑塔鎮上也許比較特別,但和每個城鎮間風俗各異的旅店比起來,在米路眼裡就是間典型的人類旅店而已。
維德小心地觀察米路的表情,「是因為你我才知道不是所有精靈都可以吃蘑菇的。」
「啊,是嗎?」米路的眼睛轉了轉,左想右想又覺得他對很多人類說明過這個,實在想不起到底怎麼了,「那這跟你提議讓我住旅店有關係嗎?」
「雖然這麼說很奇怪,但就……當時你的姿態讓人特別想幫忙吧。」維德的眼神飄得有些遠。
「唉,那一定是我剛出來打滾,一臉好欺負的樣子啊……」米路單手插腰,對維德搖搖頭,「但你不要變著方法企圖養我啊,我要是不存錢存那麼狠的話也是住得起旅店的。」
維德稍稍嘆了口氣,他小看了對方堅持的程度,「你想做的事那麼重要啊?」
「嗯。」米路垂下視線沒看他,「差點被師傅賣掉怎樣都不會甘心吧。」
「……你要去公會告發他嗎?我記得那不用很多錢。」
「不,既然他迫害精靈,我要把他送回利爾用精靈的規矩審判。」
維德拍拍他的背,安慰性質的。
米路繼續說:「不是針對你,但我現在對師傅之類的人類很……我不需要再來一個『師傅』。」
「嗯。」維德理解地應聲,「總之你需要的時候就過來吧。」
米路禮貌性地微笑:「我繼續熬藥了。」
米路走出廚房,重新點燃炭燃晶在魔鍋前坐下,心情複雜。
不知道這樣拒絕維德會不會讓對方難受……他說他喜歡幫忙的,可是自己常常拒絕。
說真的他不喜歡被當小孩子養。
自己另外的小心思維德大概不曉得,但他可以常常來旅店看看維德、說兩句話,也就已經很好了。
越想越煩,他乾脆取出之前一直沒動的信紙和羽毛筆,借了墨水開始寫信。
他很久沒寫信給艾莉了。
艾莉最擅長談戀愛,一定可以給他些建議的。
她可是精靈和人馬們公認的夢中情人,最重要的是她跟她的伴侶感情非常好。
……一定會被罵想談戀愛才想到找她吧。
米路輕笑著聳聳肩。
然而這些在維德那邊看起來就有點……
他不是有意去看米路寫信的,但在櫃台拿菜單或收零錢的時候總會不小心瞥見。
米路寫信時那麼開心。
維德默默關上廚房門,「唉……」
或許是自己太心急,想盡可能地幫助可愛又靈巧的精靈青年,卻又沒顧及人家的自尊,整個搞砸了。
說來諷刺,米路沒被流言嚇跑,倒是因為他的唐突邀約而不高興。
「嘖──久沒帶徒弟,連和後輩的相處技巧也生疏了啊……」
撇去住宿問題不談,他們相處得還不錯。
經過精靈客人的建議,維德從櫃檯騰了一個位置出來當芽草露攤位,銷量明顯增加,米路出外採芽草的時間多了,一兩天出去採一趟草,一次就半天,那時候維德會忙一點,神奇的是客人們也不怎麼催。
大約是名氣打開了,即使米路不在,芽草露銷量還是不錯,這時候維德會順便幫他賣兩罐。
這天下午,米路照例抱了一大把芽草回來,熟門熟路地整捆抱進廚房。
「回來啦?」
「嗯。」米路揭下稍微被淋濕的斗篷兜帽,「雨季真麻煩……你有沒有多的炭燃晶呀?我今天買的不小心濕掉了。」
「木櫃最上層應該還有一些,你直接拿吧。」
「謝謝,」米路順著維德指的方向看過去才知道什麼叫「木櫃最上層」,他稍微踮腳試了一下高度,「……呃,我好像搆不到。」
維德全看在眼裡,沒憋住不小心笑出來。
「幹什麼幹什麼,以精靈來說我不算矮了。」
米路回頭瞪他,維德覺得這樣充滿活力的表情很棒。
「以人類來說我也算高的了。」
「誰管你高不高啊?」米路戳戳對方的手臂,「不准笑啦。」
「……好好,我幫你拿我幫你拿。」
維德這時候才真覺得自己高對方一個頭還是有點好處的,他接連抓了兩顆蘋果大的炭燃晶下來,拿給米路一手一顆。
「這樣可以了吧?」
「嗯,謝啦,」米路滿意地點點頭,「改天還你。」
維德笑笑,把差點脫口而出的不用了吞回去,「你斗篷記得拿去壁爐邊烤一下,比較快乾。」
「好啦。」借到東西的精靈愉悅地走出廚房。
維德重繫了一遍圍裙準備繼續備料,對方突然又從門口探頭進來,「那個──午餐呀,我想吃馬鈴薯燉菜可以嗎?」
「當然可以。」
「錢我一樣放你錢箱喔!」
「嗯。」維德應了一聲,米路這才滿意地回去忙他的,遠遠地還能聽到米路哼歌熬藥的聲音。
上一趟的尷尬後他反省了一陣,再稍微細想以前帶徒弟的經驗,大概摸懂了米路的習慣:直接無條件對他好的話會被拒絕,不過要他拿東西交換或讓他出錢就沒問題。
──這個簡單,想出錢就讓他出呀,不過價錢怎麼開就是自己的自由了。
食材費用他瞞不了,總歸不能低得太誇張,但自己的人工費用和其他消耗品,他可就三兩句話繞過去,直接當作沒這幾筆了。
他一個開旅店這麼久都能平安無事的老闆,總歸也是久經洗鍊的成熟男人,要哄人多的是方法。
……這才對嘛,他能對米路好,對方也可以接受,大家都開心多了。
維德心情愉快地洗洗切切,決定另外熬一鍋肉醬起來,和馬鈴薯燉菜口味很搭,要是米路喜歡的話也可以配。
「我以為我點的是馬鈴薯?」米路看著面前的大碗肉醬,確信客人的食物都已經出完了。
「哈哈哈別急別急──」維德折回廚房端了米路的餐給他,「肉醬是多做的,跟這很搭哦。」
「這麼講究?」
「那當然啦,營養好吃很重要的。」維德稍微湊過來,看著那個冒泡的魔鍋,「今天在煮不一樣的配方嗎?」
「應該算改良中吧。」米路用攪拌池撈了一瓢液體,「芽草露最好的配方我學不到,乾脆自己實驗囉。」
「真不容易。」維德在旁邊拉開椅子坐下,「那你就得煮完才能吃午餐了?」
「沒那麼麻煩,有在看著就好了。」
於是他們縮在櫃台後吃午餐。
米路分了三分之一的心神攪藥草汁、三分之一的心神吃東西,另外三分之一……
他很難不在意維德不經意的碰觸。
高壯的男子坐在自己旁邊,他可以感覺到維德已經盡量小心了,但櫃檯後的空間就這麼小,動作之間總會不小心擦過彼此的手臂,明明隔著自己跟對方的衣服,他還是覺得很彆扭。
每次接觸總是麻麻癢癢的,會讓他忍不住稍稍看一眼,然後又覺得對方肌理分明的手臂線條非常好看。
比他見過的所有人和人馬都好看。
「米路?怎麼了嗎?」
「嗯……」他覺得自己的耳朵尖有點熱,希望不要太紅讓對方看出什麼,「沒有啊。」
「真的?」
維德又用那雙深邃的綠眼睛看他,比森林裡最翠綠的嫩葉還要迷人。米路覺得自己說不定連脖子都紅了。
「對……你專心吃東西啦,不要這樣看我。」
「這樣啊,」維德很配合地轉回去,「我以為你一直看這邊是因為想說什麼,沒有就好。」
「嗯。」米路偷偷鬆了一口氣。
之後雙方都安靜地吃午餐,期間米路還熬好了他的改良芽草露。
維德吞下最後一口馬鈴薯,站起來收盤子時問出了他憋了一整個午餐的問題:「我看起來很兇嗎?」
「啊?還、還好吧……」
「你那表情看起來可不像還好,」維德苦笑,「說起來我去市集買食材時也常常嚇到小孩子呢。」
「怎麼說呢……」米路歪著頭看看維德的臉,「很有威嚴,當不用請打手的旅店老闆很合適?」
「那不就是很兇嗎?」
「呵呵呵,但是你之前幫我解圍的時候很帥啊,有威嚴又不一定是不好看。」
「……能聽到你這麼說真是太好了。」他的表情放鬆了一點,「我剛剛還怕說是不是我把你想講的話嚇得吞回去啦,看來不是這樣,那就好。」
「噢,那絕對是你想太多了,」米路眨眨眼,「我的膽子比你想像中的大很多。」
雨季還在持續。
米路常去的那片「芽草園」先前被他採得矮了一截,現在接連下個幾天雨,草木生長的速度遠超過他的想像,生得好的都有他的大腿一半高了。
本來這種雨天嘛,米路也就買炭燃晶的時候要先跟維德借施了魔法的防水布,稍嫌麻煩了一點,除此之外他還不算特別在意,就是每五天要去找一次魔法師替他的衣裝施防水咒。
可他沒想到樹洞外的積水區越來越大,已經超越水坑,隱隱有變成池子的趨勢。
起先他把埋在土裡的錢幣都挖起來用東西包著藏在樹洞,隔天水又更高了點,他不得不祈禱雨趕快停。
結果今天半夜他被淹進來的雨水冰到手,整個噌地跳起來嚇醒,頭頂還不小心撞了樹幹。
「……桑塔的雨季怎麼這麼麻煩呢?」
米路忿忿地爬起來,把前兩天包好的錢幣包袱綁在身上,再抓了幾件衣服。
還好這幾天衣服都盡量往高處掛,現在他還有個兩件乾爽衣物。
他翻了幾翻都沒找到他施了防水咒的外袍。
「嘖……一定是忘在旅店了。」
──果然住宿的費用還是不能省嗎?
現在好了,他非住旅店不可,在這種連月亮都看不見的雨夜……連去找維德他都沒把握對方會應門,他還沒有個擋雨的東西。
但他……當然還是冒著雨摸黑去了。
他沒在旅店大門多逗留,維德的房間在後面,他曉得。
於是輕巧的精靈一手撐著柵欄,一躍就翻進蒼鷹旅店後面圍起來的空地,他連忙躲到屋簷下猛敲後門。
裡面有些響動,似乎是內門打開的聲音,但後門沒有立刻打開。
……他差點忘了桑塔不像利爾那樣安全得理所當然,有點戒心也是應該的。
「是我啦維德,我是米路!你能不能幫……」
結果他話還沒說完門就嘩地開了。
「天啊,真的是你!」維德連忙把米路拉進室內,直接關上門把風雨給擋在外面,「發生什麼事了?」
米路抹了抹被淋濕的臉,「我的樹洞淹水了。」
「呃不,我急著問幹嘛呢……先擦乾再說。」維德鑽進櫃檯旁邊的小房間拿了條大浴巾出來塞給他,扔了句話就進了廚房:「你等等,我燒個熱水。」
「謝謝。」米路把臉埋進柔軟的浴巾裡,又擦過脖子跟後頸,「呼──得救了。」
米路先把沉甸甸的錢袋解下來放在櫃檯,看著櫃檯暖暖的燭光有些著迷……儘管衣服還濕濕冷冷地貼在身上,卻稍微覺得安心下來。
他不小心打了個噴嚏,廚房傳來維德關切的聲音,他這才裹著浴巾進去。
廚房比燭台邊亮了許多。
高大的男人燒著好幾顆炭燃晶,用他平常的大湯鍋煮水,橙黃色的柔光映在他身上,讓那簡單樸素的米白麻衫看著都溫暖起來。
「過來一點,」維德朝他招招手,「水還沒燒好前至少稍微取個暖。」
米路聽話地湊了過去,維德拖了張凳子給他,也就沒再說什麼,專注地煮水。
米路吸了吸鼻子,半瞇著眼睛蹭在煮鍋邊取暖,感覺舒服多了。他身上的水不知不覺在腳邊積成一攤小水漥。
外頭雨聲還是那麼大,但燒著火的廚房滿溫暖的。米路攏了攏浴巾,總覺得能遇上這個人,自己運氣真是好得不得了……大地果然是很庇護他的。
維德瞄了幾眼渾身溼透的小傢伙,雖然粗略擦過臉,鬢邊卻不時有飽滿的水滴流下來,這天氣淋雨大約很冷,可小傢伙大概累慘了,衣服都沒換,裹著浴巾就在凳子上打起瞌睡。
他有些煩躁地多攪幾下湯勺,巴不得鍋裡的水熱得快一點,又趁著空檔拿新毛巾和乾淨的衣褲進來。好不容易水熱了,他才把米路搖醒。
「呣?」
「熱水好了,洗過再睡。」
米路迷迷糊糊地聽過一堆模糊的叮嚀,然後維德帶上門出去了,把那鍋水和廚房留給他。
米路不太靈活地把黏在身上的溼衣服剝下來。他才被搖醒,睏得要命,勉強還記得別把水弄到滿地都是,提了個水桶接著,用熱水洗過頭,然後搖搖晃晃地用熱水擦身體。
胡亂套好衣服,渾身恢復溫暖的他打了個大呵欠,慢吞吞地走出去打算在櫃檯座位窩一個晚上,想著明天一定要跟維德訂個好房間。
哪知道維德竟然還沒睡,端著一柄小燭台在櫃檯等他。
對方又跟他說了好多話……但對想睡得要命的精靈來說,通用語真的太難了,所以他一臉迷茫地看著維德,一個字都不懂。
最後他被拉著手一直往前,不知不覺就坐到一個溫暖蓬鬆的地方,又有什麼軟軟的東西覆了上來,舒服得讓他立刻睡著了。
*
米路是被陽光曬醒的,他盯著木質的天花板,有一瞬間還懷疑樹洞怎麼長高得這麼快。
他很快發現自己不在那塊習慣的泥土地上,而置身在奢侈的被窩裡,柔軟的床墊和蓬鬆的棉被讓他暖得像在夢裡一樣。
然後他記起了昨天的事,甚至在桌上看到了他昨日扛過來的錢袋和忘在旅店的防水外袍。
維德對他真好啊──他忍不住感嘆。
……等等,他濕得要變成抹布的那團衣服還在維德的廚房裡!
他連忙跳下床準備衝出去,唰地開門卻被堵在門口的人影嚇了一大跳。
「哇啊!」
「啊!」門口是個圓胖的女人,提著一籃蓬鬆的布料,「是我弄錯了?這間不該有人啊!」
「嗯……我在這的事老闆知道的。」米路尷尬地笑了一下,「可能有點突然,不好意思。」
米路一時忘了對方的名字,但他知道這位太太專門在旅店幫忙整理房間。
「哎,不會不會……那我先去幹別的了。」女人擺擺手,乾脆替他關了門。
米路隔著門還能聽到對方碎唸著:「那崽子果然嘴硬,弄得人家連褲子都沒穿,現在的年輕人唷……」
「怎麼可能?」
米路這才嚇得往下一望,他他他……還真的只穿了件過長的上衣。
該死的平常他都穿短褲呀!掀被窩時特別涼他還以為是太久沒睡這麼暖的床了,誰知道……
那想來昨天維德扶著他到房間一路都是這樣子吧?
米路痛苦地摀住自己的臉,放棄趕去廚房搶救自己的形象,縮回床上當棉被蟲逃避現實。
濕衣服亂扔被看到就看到吧,更大的臉都丟了,亂扔個衣服算什麼呢?
米路這邊尷尬得要死,維德那裡也陷入了一種全新的糾結。
一切都要從昨晚說起。
按照他的打算,應該是他把燭台跟鑰匙交給米路,然後讓米路自己上樓就好。
他在櫃檯等米路洗好出來,對方似乎沒有比較清醒,渾身散發著剛出浴的熱氣,頭髮還是在滴水。
「米路你還醒著嗎?聽得到我說話吧?」
嗜睡的精靈很慢地眨眼,「呣?」
「客房在樓上,你上去之後找一零七房,鑰匙上也有房號。」維德想了想,「或者你要在這點顆燃晶把頭髮烤乾也可以。」
米路一臉迷濛地看他,感覺一個字都沒聽懂。
「唉,算了……還是我帶你上去吧。」
維德放棄,讓這樣意識不清的米路拿燭火上去太危險了。
哪知道米路幾乎在原地睡著,連自動跟著他走到樓梯口都有困難……
「這……昏成這樣,剛是怎麼洗好澡的呀?」
維德只好折回來,握起米路的手腕帶著人家走。
米路套著他的寬大麻衫,腕骨顯得更細了,非常美好的形狀,維德只敢輕輕握著,總覺得好像多碰一點都像在占對方便宜。
接著走沒幾步,好像有什麼落地的聲音。
不看還好,一看維德稍微倒抽一口氣……他借給米路的褲子就這樣掉在地上。
「……」
他開始懷疑是不是不該讓米路自己洗澡,但是昨天要是他進去了好像也不太好。呃,就算他把米路當半大的孩子看,不過人家身體總歸是長開了嘛,看見了什麼總是有點……他想米路也不會高興的。
維德看看米路又看看地上的褲子,天人交戰了幾秒後,乾脆放棄幫他把褲子穿回去。
還好上衣夠長,蓋到米路大腿還勉強可以,否則要蹲下來幫半夢半醒的對象穿褲子……那、那過程的可不只有點尷尬,他又沒借米路底褲,現在也就只有薄薄的麻衫蓋在腿根,讓人光看著就不好意思。
他一手要拿燭台,沒辦法直接攙著對方,只能拉著米路的手緩緩上樓,走一階就停一下,確認對方腳步跟得上來免得跌倒。
他不得不時時留意那雙腿,咳,即使在夜色裡依然白皙修長的腿。
維德帶著睡迷糊的精靈這麼一步一步煎熬地蹭到二樓,好不容易把他帶到房門口,牽到床上。
米路這時倒是舒服地順勢倒下去了,雙腿一曲收到床上,本來蓋得就有點勉強的上衣又縮得更貼近腿根,維德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不敢再看。
他別過臉幫對方蓋上被子,動作急躁地取了房裡的毛巾塞到米路的頭髮下,再跑了一趟把米路的東西都拿進來後趕緊關門離去。
──他怎麼就沒有裝個魔法鎖呢?這樣就能從外面把內鎖鎖起來,免得他閃過什麼奇怪的念頭。
維德覺得事情不妙,他先前在心態上更多是把米路當半個孩子或半個徒弟在顧的。雖然對方感覺並不喜歡,他也就……不該管的都別管,平常還是能好好相處的,偶爾能幫點小忙,看米路甜甜的笑,他就覺得滿足了。
但這個晚上,那些從他心底掠過的東西讓他不得不……不得不承認到米路一點都不小了,獨立,在外闖蕩了幾年,還已經能靠自己營生。
他的笑容那麼甜,身版修長卻不纖弱,就連做為一個對象考慮,米路都是非常好的……
結果米路一路逃避現實,賴床賴到中午。
他不想出去有個無比重要的原因:米路第一次覺得自己腦袋不夠用,他實在不曉得待會碰面該跟維德說什麼。
啊昨天麻煩你了,我來領昨天沒拿上去的髒衣服──不這個想裝作沒事的感覺太明顯了,說不定會被追問。
或者這樣:謝謝你昨天緊急收留,我應該沒露什麼不該露的吧──不行這樣好像他介意得要死一樣,一提起來反而更奇怪了。
……怎麼想都覺得好想跳過任何關於昨天的話題,可惡。
想了好久他到底該跟維德說什麼,卻完全決定不出個答案。
正午的陽光從窗戶照進來,曬得米路皮膚都有點刺,這才讓他悶悶地起床。
他認真地拿出私人的芽草露抹過身體各處,想了一想,還是再拿了防水外袍穿上,身上小裙子一樣的裝扮看起來好了那麼一點點,至少比較長,總算蓋得到膝蓋了。
「啊……麻煩了人家又丟臉成這樣的感覺真不好。」米路嘆氣,「算了,再逃也逃不了多久,還是乖乖下去吧……」
他在房內試著一下鑰匙確定門鎖打得開,這才安心鎖門下樓。
他可以稍微感覺到一些視線……至於那些視線到底是什麼意思,他實在沒心思多想。
米路扶著扶手慢慢走到一樓,越靠近櫃台他的腳步就越慢。
「你到底要不要下來?」一名旅客略顯不耐地出聲,「堵在樓梯口都不動是怎麼回事?」
「呃……嗯,不好意思。」
米路摸摸鼻子讓開,那位旅客才驕傲地昂著下巴,輕輕搭著扶手狀似高貴地上樓了……
唔。
被那麼一兇,米路心裡不以為然居多,羞澀的心情少了大半,他像平常那樣俐落地推開櫃台小門,一路先進廚房和維德打招呼。
「起床啦?」
「嗯,午安。昨天的事謝謝你。」米路只短暫地和維德視線接觸了一會,見到對方溫柔的微笑又覺得事情有點不受控制了,他連忙要自己專注在正事上,就低下視線像是在找什麼。
「說了你可以找我幫忙的,」維德低聲地笑,滾著迷人的喉音,「你有想到我,我很高興。」
「……哎唷,」朝廚房裡面望了望,「你有沒有看到,嗯,我的衣服?」
「嗯。我今天早上順便洗了,現在曬在外面,應該乾了。」
「啊啊好,我去看。」
米路繞出廚房,推開後門出去,他的外套上衣褲子和底褲一件不漏地掛在麻繩上晾乾。
本來問衣服的時候他還沒意識到,現在這情況是……他就這樣不知不覺地讓維德幫他洗了全部的衣服,包括貼身的底褲?
這個認知讓他炸紅了臉,差點想挖個地洞把自己埋了。
怎麼會這樣啊,一搬進來就是一連串的丟臉事件,他以後還要怎麼面對維德?
對方會不會誤會他像那些櫃檯外老是對維德拋媚眼的小渾蛋一樣,根本不懷好意、想來引誘自己呀?
米路自覺和維德還不算多親近,所以這方面的話題從來沒敢問,但他這麼常待蒼鷹旅店,類似的事情也不是沒有……
上次那個積極問他維德收不收徒的精靈同胞在被他婉轉地轉告維德的拒絕後,還曾逮著機會再找維德說過話,內容大抵是些不收徒也沒問題,他就是仰慕啊欽佩之類的,反正是些想進一步交往的表白。
──這不能怪他偷聽,他當時只是剛好抱著剛採好的芽草回來,礙於廚房氣氛尷尬才不直接進去的。
但當時維德說了什麼他還是記得很清楚的。
「抱歉,我暫時沒有這方面的打算。廚房有熱湯熱水相當危險,請您先出去,以後也請不要隨意進廚房來,否則為了顧及您的安全,本店會婉拒您的住宿。」
米路抱著衣物回房換裝,邊換就邊越想越多。
他是不是該澄清一下啊……哎呀好像不行,還是別想那麼多,萬一對方本來覺得沒什麼,被他一提反而誤會到了奇妙的地方,對他端出那種態度嚴峻的樣子怎麼辦?
於是腦子亂成一團的米路根本沒辦法冷靜提煉芽草露。
他需要個不會見到維德的地方,用不會想到維德的東西轉移注意力。
……不如去藥草鋪,趁他還記得師傅那種「完整芽草露」的味道時多逛逛,說不定能找到缺的那些秘方。
於是他罕有地鑽到市集分岔的小巷裡,那裡有間不是藥草鋪的藥草鋪……嗯,據蘭納太太的說法是貴得要命的菜販,專門賣很多從遠方運來的菜。
米露半信半疑地按著蘭納太太畫的地圖去了,確實在巷子的某戶發現了奇怪的草藥商。他接近攤位(雖然更像人家的庭院),略略看了一下,那小攤上的藥草大概有一半能當傷藥的材料,蘭納太太竟然認為那是菜,人類果然很愛吃。
「午安,您找什麼呢?」對方的聲音意外地甜,是很溫柔的成熟女性聲線──唔,他沒有種族歧視的意思,但哥布林這種聽說沒有嗅覺的族裔竟然也賣藥草,真的很奇怪。
「午安。」米路不想透漏自己真正的目的,隨口扔了毫不相關的問題,「不曉得您知不知道什麼樣的草藥在人類裡比較受歡迎呢?」
「嗯──要說受歡迎的話,果然還是……」哥布林小姐抱著手上彩繪得五顏六色的蛋摸了兩下,「不能告訴您呢。」
「啊不不,我就住在桑塔,不會從別的地方弄藥草過來的。」米路連忙解釋,「不好意思啊這麼突然,但我是藥草師,配方賣得好的話,也會多來光顧的。」
「呵呵──已經這個年紀了,卻不知道人類喜歡什麼的藥草師啊。」
「……關於這個,」米路不太高興,但良好的修養讓他撐著沒有皺眉,「我比較專注在精靈喜歡的配方上。」
「是嗎?」哥布林小姐抱著蛋,往屋內喊,「西茲提唷──」
「幹嘛?不是說沒事別煩我嗎?」
「來一下來一下,我沒辦法跟你純潔可愛的小眷族溝通。」
「純潔可愛嗎?」那把聲音好像突然對他感興趣了起來,「非常好,我馬上出去。」
唔,眷族啊……好像別的村的精靈比較有那種「感覺精靈都是同族」的聯繫感。米路總覺得除了在利爾原本就認識的同伴之外,其他精靈也不過就是陌生的傢伙,跟異族在他心中沒什麼差別。
尤其是那個叫西茲提的精靈一出現,米路的想法又更堅定了。
對方看起來沒穿上衣,只披了外套就走出來,頸邊還有些曖昧的紅痕。
「喲,看來是個好孩子。」西茲提向他伸出手,「你好你好,是……想來找點實用的藥草?」
──米路比較偏好自己出門採集就是這樣,藥草商總是問個沒完,平常老闆問就算了,現在竟然還輪第二個。
米路勉強回握,「我想知道人類偏好什麼草藥,方便採買原料做配方。」
「啊──難怪她會叫我了,」西茲提的笑容甜膩得過分,「不如先讓我問問,你之前都用過什麼?」
米路隨口背了初級治療藥水配方,對方接著問了更多問題,試著從他報的草料試探他的背景。
「看來你目前比較偏好治癒和保養……那麼,會找到這裡來,是什麼原因呢?」西茲提搓搓手心,和他見過的人類商人形象微妙地重疊。
米路邊應付,邊趁著時機從攤上拿起沒見過的植物聞味道,一把換過一把。
但那些陌生植物聞起來有點怪,土味略重還泛著一點點甜香,不像它們看起來該有的味道……
米路心一沉,狀似鎮定地把手上試聞的植物放回去,這次拿了一把他絕對不會認錯的白葉聞了聞。
……果然不對。
他整個嗅覺都不對了,八成是被施了魔法或下了藥。
米路盡可能地裝成沒有察覺的樣子,草草應付西茲提後就想轉身離去,可是他一翻過身就全身一僵,直接就被定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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